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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谷幽蘭(第1-2章)



               第01章進山

  虎子把家里的那頭大黃母牛趕到院子里的時候,天才蒙蒙亮。

  虎子爹因為昨天下山時背上背了很多東西,一不留神崴了腳,一大早痛得睡不安生,早早地就起來了,這時正拄著一截木棍兒一瘸一拐地走到院子里,嘴里「哎哎喲喲」地直叫喚。

  「虎子,我這腿,傷著筋骨了,恐怕一時也好不起來!」

  他向著正在往牛角上套繩子的兒子說。

  「噢,你就好好歇著,放心在家養傷吧,這不有我呢,」

  虎子應了一聲,話雖這樣說,但是他心里很清楚「傷筋動骨一百天」的道理——還好時下正是農閑時節,田地里沒多少活要打理,「我這不是放假么?呆家里也做不了什么,牛就交給我好了!」

  他一邊說一邊把繩子盤在牛角上打上結。

  他前天剛從學校放假回來,還有兩個月的暑假時間,那時爹應該會好起來了吧?

  「不要把牛往陡峭的去處趕,隨它自己自在,牛自個兒有分寸。」虎子爹交代說。

  山里人家就數這頭牛金貴,犁地耙田馱東西都離不得它。

  虎子家的這頭大黃母牛身架子尤其大,干起活來頂別人的兩頭,虎子爹閑月里拿它當祖宗似的對待,白天放到山里去吃一整天的青草,晚上還要喂熬熟了的玉米煳煳,一個暑假下來,牛身上的肉疙瘩一坨坨的,身上的毛發金黃油亮。
  鄰里總夸他把牲口侍弄得忒好了,他總是報以自豪地哈哈一笑:「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嘛!」

  「好咧,我又不是第一次放牛上山吃草,這我還不知道?」

  虎子「啪」的一聲把竹鞭子抽在黃牛的大腿上,屁顛屁顛地跟在牛屁股后面出了院子——虎子從小就跟著爹放牛,只是因為到了市里上了高中才離開的村子。
  「虎子!虎子!」

  虎子娘一疊聲地叫著從后面趕上來,手上提著一個大帆布包,「起來也不叫我一聲,要是到山里餓著了怎么辦?」

  她把帆布包挎在兒子寬厚的肩膀上。

  虎子拉開拉鏈看了看,里面是兩個昨天吃剩下的饃饃,心里不由得暖洋洋的,「以前不是也沒餓著么?山里有新鮮玉米棒子、還有土豆,掰來燒著就可以吃,香得很呢!」

  虎子說,以前他和爹就是這樣干的。

  「那是你家種的?」

  虎子媽瞪了他一眼反問道,「就愛圖方便,誰家的東西不滴汗水換得來?好好看住牛兒,不要讓它躥到別人地里糟蹋莊家,要打腿的哩!」

  她一聲都是操勞的命,對老頭子不放心,對兒子更不放心。

  「娘,你怎么就不放心呢?!」

  虎子不耐煩地說,「我都大人了,已經知道什么事情做得,什么事情做不得,輕重我還是曉得的呢!」

  「你看你看,又不耐煩了是不是?」

  虎子娘柔聲責怪起兒子來,一下子又壓低了聲音說,「記得搞點竹筍回來,回來我你爺兒倆做竹筍雞!小心別被抓了哦!」

  「好咧!好咧!我最愛吃娘做的筍子雞啦!」

  虎子欣喜地說,不過馬上皺起眉頭來,「還是王明海一家子在管著林場?」
  他問,自從林場實行承包制之后,村里人就不能隨意地采竹筍了——王明海接了這個香餑餑,連家都安在林場里日夜看護著,要摘竹筍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呃……你們在外面讀書不曉得,吳明海三個月前喝酒醉死啦!」

  虎子媽拍著掌心萬分惋惜地說。

  「啊,還這么年輕,老虎都能打死的身板兒,就死了?」

  虎子吃了一驚,按輩分他要叫王明海「大海哥」,也不過三十多歲四十不到的樣子,「那他婆娘和女兒呢?」他問道,他還記得吳明海的妻子白香蘭是云南那邊來的彝族姑娘,撲閃撲閃的一雙大眼睛漂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女兒還小,有爺爺奶奶帶著的哩!他婆娘要不是沒這個女兒拖后腿,恐怕也在咱村呆不住,現在在農場里接他的班唄!不過啊,你可不要看低了這婆娘,一天到黑扛著死鬼留下的那把火銃在林子里轉悠,比男人還看得緊!」

  虎子媽擔心地說,沉吟了半響又說:「要是摘不到竹筍就算了吧?」

  「沒事的,娘,我會小心的!」

  虎子滿不在乎地說,把胸脯拍得「咚咚」

  直響,「不就幾根竹筍嘛!又不是她家種的,犯得著這么夸張?還火銃呢!」
  他實在不愿意相信如此溫婉的一個女人一下就變成人見人畏的母老虎,再說她結婚那會兒,叫一聲「香蘭姐」

  她就會燦爛地笑開了花,還偷偷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口呢!——她會因為幾根竹筍就朝他屁股干上一火銃?「還是不要大意,俗話說『小心使得萬年船』,被發現了不要跑,嘴巴子放甜些,多叫幾聲『香蘭姐』……」

  虎子媽還在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牛兒早就消失在了村子后面上山的路口上,虎子「哎呀」一聲撇了娘像陣風似的追了上去,「唉,這孩子,一不小心比他爹還高嘍!」

  她喃喃地說著,看著兒子結實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不見了。

             第02章帶火銃的女人

  青駱山就在村子后面,因為山形像駝峰一樣連綿起伏,再加上山上多有長青灌木,一年四季青青蔥蔥的,所以從先人們搬到這里時就給它取了這個形象的名字。

  只要一進了山丫口,翻過了駝峰似的山嵴,迎面是一灣清涼澄澈的山中小溪,往左就會來到一片狹長形的草坪里,這條豐茂的草坪就像一條流暢的綠色緞帶把低矮的山丘串成了一串——這部分是村里人的牧場。

  往右地勢要低一些,溪水沿著山溝溝里的青石板往下流,溝的兩邊的山坡上長滿了青翠的金竹,從竹林一直往下流就都是林場的管轄范圍。

  上山的路不好走,又彎又陡。

  虎子趕著牛走在清晨的泥土香里,山頭上已經隱隱現出了一片魚肚白,可是他心頭卻沉甸甸的高興不起來——這吳明海對別人脾氣很大,可是對虎子卻格外溫和,虎子放假回來經常纏著虎子下棋,虎子爹沒瞅見的時候,偷偷整二兩高粱酒給虎子吞,偶爾白香蘭還端上來一碟炸花生什么的小菜,根本沒有把他當小孩兒看待,如今虎子成大人了,怎么說走就走了呢?他一邊走一邊感概這人生的無常,不由得對香蘭姐的未來擔憂起來:以前吳明海在的日子,村里那些無聊的光棍漢看見她生得又白又俏的,總插空兒對她說一些流里流氣的話,如今吳大海撇下她成了寡婦,那幾個眼睛兒發綠的狼還不反了天了?山路上行人稀少,其他放牛的人還沒有上路,虎子這才意識到自己起得忒早了點。

  他腳力好,一個小時不到就到了山丫口腳上,遠遠地抬頭看見丫口的那一片明亮的亮的陽光里,坐著一個長發飄忽的頭戴草帽的女人,心里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大清早的,莫不是撞鬼了?」

  可是那頭大黃牛卻毫不知情,低著頭「吭哧吭哧」地直往上爬,眼看就要到那「女鬼」跟前了,虎子只好硬著頭皮跟上去。

  「這么早?」

  「女鬼」

  坐在丫口的草甸上扶了扶冒煙,笑吟吟地說,聲音像清風吹過風鈴時發出的聲音那樣清脆。

  「呀!香蘭姐,怎么是你?」

  虎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眼前的不是別人,正是吳明海的遺孀白香蘭,她的模樣和兩年前差不多:白白凈凈的瓜子臉,尖而圓潤的下巴,清澈如一汪潭水的眸子,長長的睫毛下撲閃著一對雙眼皮的大眼睛,上身穿一件碎花短袖襯衫,下身穿一件寬大的黑色長褲,腳上踏一雙沾染著黃泥巴土的解放鞋,背上赫然背著那把傳說中和她形影不離的火銃——黑鐵的槍管在初升的朝陽的光輝下下閃耀著金屬的光澤,木把手上的紅漆已經斑駁著脫落了一些。

  虎子朝它瞅上一眼,額頭上就直冒冷汗。

  「不是我還會是誰?」

  槍的主人臉上依舊掛著如花的笑容,上上下下把虎子打量了一番,眼睛瞪得大大地叫起來,「這不是虎子么?才兩年不見,就躥出這么高個了,跟你大海哥差不多……」

  一說到「大海」,她的神色不由得暗淡了下來。

  「我去市里讀書了,明年就快高考啦!」

  虎子見她說不下去了,知道她又想著傷心事了,趕緊接過話頭說。

  「呀呀!再翻過年去,你就是我們村的第一個大學生了,嘖嘖嘖!」

  白香蘭神飛色舞地說,「我們家小姑子蒙蒙,要是有你的一半聰明就好羅!」——如果沒記錯的話,蒙蒙是吳明海的妹妹,要比虎子小五個月零三天,想來也是一個大姑娘了吧?「這哪算什么聰明,只不過比別人多下了點功夫而已啦!」
  虎子的臉紅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蒙蒙,是在哪個高中讀書呢?也好長時間沒見著她了!」

  虎子問,自從初三畢業分開之后,就再也沒有見到過蒙蒙。

  「就她那腦瓜子,還能上高中?初三畢業落榜之后,本來不讓她讀了的,叫她跟著村里的那些大姐姐到廣州去打工,哭著鬧著死活不去,只好給她上了市里的一個衛校,將來做過護士也好過我們,你說是不是?」

  白香蘭一直說著,看得出來她對這個小姑子有些失望而又無可奈何。

  「唔唔……我也以為她去打工了呢,沒想到和我在同一個城市,我竟然都不曉得!」

  虎子走到山溪邊上,捧起一口清冽的溪水「咕嘟嘟」的啜了好大一口,「唉!還是家里的水好喝!涼悠悠甜潤潤的……哦,對了,蒙蒙什么時候放假?要回家的么?」

  他滿足地咂咂嘴巴,抬起濕漉漉的嘴唇來說。

  「還有兩天吧,昨天早上我回村里,恰好碰到她打過電話到家里來,在電話里跟我說『后天晚些時候就到』,就是明天就回來了,說過要進山來看我的,」
  她一邊開心地說,一邊警覺地瞅了瞅虎子的臉,「你問這么多干嘛呢?難不成……你對我們家小姑子有意思?」

  「我就是問問,小時候常在一起玩泥巴兒的,哪敢有那個心!」

  虎子心虛地說。

  「呀!你還長胡須了呢!」

  白香蘭指著虎子的最邊上亮晶晶的水滴說。

  「這……都要長的嘛!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虎子紅著臉嘟噥著,抹了抹茸茸的髭須,「你一大早在這山頭干嘛呢?」
  他好奇地問。

  「干嘛?這是我的工作,我得盯住每天上山來的賊娃子,以免他們不小心把林場燒啦!」

  她自豪地說,握了握斑駁的槍把手,「還有那些老是想來砍樹和摘筍子的,我也要管著!……哦,對了,你背這么大個包是干啥用的呢?用這么大個包!」
  她瞥了瞥虎子肩上的那個大帆布包警惕地說。

  「沒……沒……我……我娘給我裝饃饃用的,」

  虎子這才意識到娘的帆布包大到足以引人注目,「好幾個饃饃呢!還有水壺!」
  他連忙拍了拍鼓鼓囊囊的包說。

  「你娘把你當豬崽了哩,一個人能吃下這么多!」

  女人「咯咯」地笑起來。

  虎子心虛,扭頭看了看進草場去的那條被灌木的枝葉覆蓋了的小路,那頭大黃母牛已經嗅了青草的味兒,沒打個招唿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哎呀,不好我得去看看去,這牲口就是不聽話……」

  他一邊慌慌張張地說,一邊撒開腿就沿著牛蹄踩下的印跡跑進去,還好沒有聽到「砰」的一聲巨響——彈藥噴射的聲音,倒是聽到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女人在身后花枝亂顫地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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